_山晓_

没关系的,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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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蕾蒂娅中心】假花与花瓶

我第一次看见歌蕾蒂娅时,即使穿着海史密斯裁师的女士西服,她在一众贵族中也并不显眼,若略去她身后的执政官女士,我定是不会在五十米开外就看见她的——执政官女士与军政府的人交谈甚欢,可歌蕾蒂娅空白的眼神正投向我这边。我没问过她的具体年龄,这在阿戈尔被划分为不合礼仪的范畴,我猜测她那时应该还在第一技术中心那实习。


我有从海豚那听说歌蕾蒂娅学生时期的种种,她和歌蕾蒂娅同院三年,然后歌蕾蒂娅转到技术学院这边,在这之后我以学姐的身份对新转院生有所耳闻,仅限于一些,其中包括她和执政官女士。老实说,在她坐在我的研究所的一角翻看我的失败入库的实验记录时,我还没能猜到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记得那一天,气象中心两分钟刚发布洋流趋向,我还是叼着营养液踩点进门挂机,等我看见她时,她

正转过身,空白的眼神直视我:“‘深海猎人’计划,很有价值。”


后来我和她长谈,就坐在我二楼研究所阳台——我向阿戈尔建筑政府申请时特别标注了每个房间都要配备阳台,面积二十平左右,三天后方案被驳回,实际上我点开邮件时已经是一周以后,我念着字符时正在签房产同意书,最后只有我的办公室配备了阳台。我问歌蕾蒂娅是否介意朝着“人造光”,也就是塔克诺城区中心的一个大光圈,整个城区的生活能源都靠它。我对歌蕾蒂娅居住的城区并不了解,她摇摇头,出乎我意料般只是向我行使了一个脱帽礼,算是阿戈尔人日常礼仪之一。我原打着面对她一套时长两分钟的贵族礼仪的腹稿,就像其他出席贵族宴会的阿戈尔人一样遵从那些寿命几千年的繁复冗节,但她只是微微欠身,将圆顶礼帽扣在胸前,她当时梳的发型像现在她手下的尖牙鲨鱼。我后来和她熟络,败倒在珊瑚海藻酒下后直指着嘲笑她,“你的剑鱼帽不比你那时的礼帽合搭。”


现在想来,我应该庆幸那时候的歌蕾蒂娅是经过实验后不久的歌蕾蒂娅。我们的研究进程进行到通过非人实验后止步了两个月,原因是我和歌蕾蒂娅一致认为六个月无休高压工作会令神经产生错觉。我不喜欢总和实验数据,在歌蕾蒂娅把一些简易生活用品搬到研究所配置宿舍前都是由我的助手负责此事。那次是意外,我颇有耐心得召唤出空间平台等歌蕾蒂娅完成最后的工作,期间只戴着眼镜看了场文学电影,我被系统弹出时歌蕾蒂娅刚好敲完最后一个字符。


“好了。”我似乎听到一声微小的叹息,又无意间瞥见她嘴角的弧度,这是我在接下来与歌蕾蒂娅长一百一十六年的共事里难得见到的光景,就像不断播放名片的银幕,无论精彩程度,银幕本身都只是一张布。扎麻花辫的歌蕾蒂娅只向我显露出两次次笑容,再后来戴着剑鱼帽的歌蕾蒂娅更冷峻——我用银幕和荧幕分别比喻我认识的两个歌蕾蒂娅。


在这两个月里我和歌蕾蒂娅干不同的事。她回诺比乐蒂区办事,我留在研究所等海豚的飞行器。当晚我和海豚喝得烂醉如泥,躺在研究所一楼地板上望着三楼之外的人造星空。我向海豚吹嘘我设计的十平方透明地板直通“人造光”,海豚朝我满不在乎地摆手,她说她见过真正的星空。


第二天海豚又去阿戈尔中央参会,我起早拖着混沌的语言系统致电歌蕾蒂娅,告诉她我要在“深海猎人”计划“宗旨”一栏添加一行字,特来征求另一总设计师的意见。事实上我在昨晚就已修改好,歌蕾蒂娅设置的密案密码就是她来找我的年月日——再简单不过了。歌蕾蒂娅踏入研究所的感应门后即看见我仰着头跳着不入流的怪异舞蹈,歌蕾蒂娅事后这么形容我的。她把我从透明地板因白日而投射下的光圈里拉出来,然后我坐她的飞行器去区医院做视网膜修补。医生问我是不是直视了“人造光”,我百口莫辩,我无法在歌蕾蒂娅高我一个头的俯视下说出我一贯哄骗海豚的巧语——严谨意义上,经我改造的透明玻璃加强了三倍光感。从医院出来,我对着戴着圆顶礼帽的歌蕾蒂娅竖掌相合,说“歌蕾蒂娅,我真的是为了看星星”。如果是戴剑鱼帽的歌蕾蒂娅,一定会对我摆脸色的,包括当看到我在“宗旨”的修改时,她一定会皱眉。


【我们都要去见证星星滴落眼眶。】







我和歌蕾蒂娅为数不多的争吵中包括深海猎人第一次人体实验,有关“实验体”一栏填我还是填她。那时候我还能借体术成绩比她好抢先坐入胶囊仓,她也就只能捡起我落在地上的康复眼镜,也借此问从麻醉中醒来的我是否记得这幅眼镜,只不过我可能说了什么混账话,我记得她下摆的嘴角。


歌蕾蒂娅在第二次实验后初期并没有太大变化,当时我们约定把对方作为实验对象记录,作为向阿戈尔中央提交案件的实验数据。几个月后我的记录以失败告终,在区医院和中央医院辗转几个来回后我给自己打了抑制剂,以至于我生理上的变化暂时止步于头发变得亮白。我将事情原委总和成邮件发给海豚后就退居幕后,研究所的例行发布会基本由歌蕾蒂娅出席,我出来放风时会混在人群中听歌蕾蒂娅解答阿戈尔各个流派对“深海猎人”计划的疑惑和鄙夷,某些问题我甚至想怪罪于歌蕾蒂娅的礼貌。当我日久后一次抬眼间意识到歌蕾蒂娅的眼睛又化为一潭死水,以及数位志愿者的不良数据反应到我的终端,我站在办公室的阳台上戴着特化眼镜直视“人造光”。等夜色升起,我按响歌蕾蒂娅的传声门,我长年练就的察言观色并未察觉歌蕾蒂娅褪下立领风衣后精神气色有衰退,她似乎不会疲惫,这与我认识的规律作息的歌蕾蒂娅大相径庭——我意识到她房间的熄灯时间越来越晚,她的头发越来越白,甚至接近“人造光”的强度。暖黄灯光下我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直截了当问她是否眼前有重影,胃部绞痛,肌肉酸麻……这都是我至今整理而得的异常症状。歌蕾蒂娅双目半睁,吐字清晰,并将右手与我的手重叠,像是哄一个不愿入睡的顽皮孩子般轻声告诉我她并无异样。


我不该相信这样的歌蕾蒂娅。


后来阿戈尔军方的人找到我,第一件事是确认我的平民身份。特派来的金枪鱼年纪比我小不少,只是我没有意图对晚辈施压,尽管阿戈尔军方内部仍有阶级倾向。“深海猎人”计划几个月前从技术政府手下被转入军方,这与我设计的初衷有所偏差。歌蕾蒂娅同一时间收到中央召令后致电于我,让她全权处理。


日久军方掺和得越来越越界,歌蕾蒂娅留驻的时间长至几个月。我给歌蕾蒂娅发短讯,她回复我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谈话的终末我疲惫地打下这么几个字,便将终端扔入可回收箱。


【你变得像她。】






我在歌蕾蒂娅面前很少提及执政官女士,很多次是我欲言又止,话锋一转聊到昨晚的舞会。我相当程度上相信没落贵族的血脉自动屏蔽了我的贵族社交学习开关——我几乎每三次跨步就会踩到歌蕾蒂娅的鞋尖,然而当我抬眼准备对她致歉时又因她舒展的神情说不出话。我认识歌蕾蒂娅很多年,尽管我们都默守潜规则般从未谈及对方的私事,但有件事我最清楚不过:和歌蕾蒂娅跳舞时完全不需要担心你跳得有多烂,因为根本就是她一个人在跳舞。我看歌蕾蒂娅跳舞像是我见过的最汹涌的洋流,燕尾服的衣摆不断拍击她的前腰,共舞时的行进式对她而言是散步,她说她享受挽着舞伴的腰和与其十指相扣,我认为这是贵族教育下根深蒂固的执念,但至少这是从始到终、歌蕾蒂娅唯一不变的思维。


相似的话语我是在歌蕾蒂娅的旧宅里听人诉说,方桌另一边坐着执政官女士。我也不得不稍微破例行使一套贵族礼仪,拿捏灰鲸帽转身一圈再深弯腰等礼仪还刻在我基因深处。执政官女士笑起来与歌蕾蒂娅一个模子,简而言之就是皮笑肉不笑,我为歌蕾蒂娅感到默哀也是出自于此:她还是没能逃出这个牢笼。每到我尝试作活跃严肃气氛的丑角时我对面的长辈就会附和我般用食指抵住鼻翼笑两声,音量保持在我能听到的分贝,这种逢场作戏的戏码持续了六个小时,在我看来执政官女士以此为乐。


我记得事出时间点是在“深海猎人”计划刚披露不久,也是歌蕾蒂娅第一次以个人身份登上阿戈尔信息交通网,但执政官女士指名道姓要与我谈谈。我没和歌蕾蒂娅说这件事,不是出于故弄玄虚,原因一半一半。我大致记得事情的开头和结尾——


“初次见面,”执政官女士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恕我无礼,我个人办事没有说废话的习惯。”说罢我便看到了“笑容”。


“无妨,我也相信执政官女士的办事效率。”在这时我还抱着回去能一睹“人造光”转换亮度的美景的愿景。


事实上我又迫于执政官女士的好意留客而与她共舞,她的舞步与歌蕾蒂娅如出一辙,只是歌蕾蒂娅要温柔太多。执政官女士是营造氛围的好手,旧宅的配件也多数是上世纪的淘汰品,我想执政官女士做过功课,或是说她从政看人多年无需准备即能看穿我们这类滥竽充数的小人物追求些什么,但凭本心说,我的身心在旧唱片机的杂音里尝到故乡的低迷和落后。她软硬兼施的手法被我料到,除开我来之前打了支全能抗性剂和走之后在废水处理角瘫晕一个小时外,我自认面对贵族的狡诈和诡谲我是个一等高手,因为我守住了深海猎人歌蕾蒂娅的秘密。这也是我后来对歌蕾蒂娅说那样的话时感到疲惫的原因之一。


说到这里,我即想到那天晚上执政官女士挽着我的腰,一曲终了时俯下身贴近我的肩膀,以我的流血作唇膏,随即说:“阿戈尔的苦难不止于此”,一句前后不着的话。我脑中上一次浮现出这句话大概是我发现我脖子后面生长出阿戈尔人不该有的鳞片,我当然知道这是海里哪类危险生物的标识。实验数据告诉我“该生理变化难以逆向”前我先在歌蕾蒂娅最近食用的营养餐里加入过量抑制剂,后又通知几个助手分散到深海猎人五个分中心。那位和我同乡的虎鲸某次在顶楼阳台撞见我,支支吾吾说到她觉得自己的头发没有以前柔顺,我透过眼镜看见她半边长发被血污染遍,只能顶着一大队技术第一支撑员的头衔催促她去冲个过滤澡。


我在深海猎人计划执行到后期阶段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继承者们,在歌蕾蒂娅猩红的眼里是“前辈的动人之举”。她那时候忙着玩失踪——短讯不回,通讯不接,直到阿戈尔中央通知我前去参会,我在台下远远望着被授予“荣誉军团长”的歌蕾蒂娅发表陈词滥调,身边站着已经辞官的执政官女士,现任技术执政官是台上那位。她递给我一杯海藻酒,真切到不真实的笑容令我心颤,就像是一位母亲温柔似水的笑容。







影像录到这里,我想说已经大都说完了。歌蕾蒂娅,我猜你应该会最先浏览这份密案。首先我要向你致歉,本月中旬的舞会我不是有意耽搁,而是因为我手心长出的倒刺无法与你紧密贴合。


你坐在我办公桌前的时间应该正处黄昏,放下你的槊,别再动身了。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经历三十四道程序后被混作工业废料运往备用能源中心,中央那边会派专员回收我的部分基因和血液,三个工作日后会有一份实验报告传输到你的终端,注意查收,这是深海猎人第一份异变记录——嘲讽的是我只是一个连海嗣都没砍过的瞎子。


做好心理准备,歌蕾蒂娅,虽然现在的你除了阿戈尔之外都不在乎,别嫌我啰嗦,日后照顾好你手下的猎人,遵照深海猎人的宗旨,实现我们的夙愿。深海猎人不是阿戈尔的底牌,这点你我皆知。


我从业以来的所有实验数据都存在我的终端里,现应该已被信息政府封号,我用海豚的账号给你传输了备份,我想阿戈尔不会在意一个注销账号的定时加密文件。里面有我对你进行实验后的日常记录,能看到你的日子都记录了——我的和你的结合对比分析,还有我的皮肤表层异物的一些病理结果,生物技术部那边给不出能针对深海猎人的抑制方案,这些都得由你去找,歌蕾蒂娅,这是我们的罪,我们和阿戈尔中央在那些孩子出生时不该把她们的职业指向“深海猎人”——很抱歉把这些都托付给你一个人,歌蕾蒂娅。如果我还有时间,你也不介意我面罩下的鳞片和裂痕,我还想着等你回来和你再跳一曲,就跳那首我最擅长的慢奏曲,我的舞步比年轻时灵动,身躯比年轻时轻快,绝对不会再踩到你的脚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任性要求了。歌蕾蒂娅,你上上次拉小提琴是在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我记得当时你为了令现在你们队里的鲨鱼能安静地相处一会拉了一首古典曲,只可惜是仅有一次。我想再听一次,不用效果器和扩音器,就如同那时一样,只剩弦乐的回响。歌蕾蒂娅,请你在接收到文件后的第四天凌晨四点站在深海猎人总部顶楼边缘,拉一首曲子,什么都行。我知道中央区禁止夜间噪音,但我记忆中的阿戈尔喜爱音乐,无论时刻。我也打着这样的算盘:如果完美无缺的歌蕾蒂娅的生平履历上被添上一笔,就同白纸上的墨水渍明显,这样的歌蕾蒂娅就是有瑕疵的,能逃离牢笼的残次品,这样的歌蕾蒂娅也还是热爱艺术、生活的鲜活的人物——这也是我的最后一个要求:歌蕾蒂娅,不要放弃生活,把这句话说给你所见到的每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听,教他们音乐、绘画和舞蹈,阿戈尔仅剩的灿烂还不到终点,在这片星空下生活的生物都有资格去感受它们。歌蕾蒂娅,替我去看,去看我从未去过的陆上,替我感受海风吹来的干燥,听扑腾人唱的异族的歌,你要在直面恐惧后活下去,去陆上做深海猎人的航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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